孩子,我不希望你成为人才

PS：旧文。写给未来女儿的第六封信，谈未来之路。

孩子：

当看到这封信时，我设想你大约正读高二，或者更早些。不多久，你就会进入大学，想想多么美好。

你或许也像当初的我一样对大学有诸多期待——这很美好，这美好大于事实。

无论怎样，高中毕业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——一个人的自我学习之路正式启程，这条路一直通往每个人生命的尽头。孩子，我坚信你能在这条路上自由洒脱，愉悦充实。

说起大学，我认为这是人生中一段美好的经历，它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，任由每一个个体恣意生长。当然，这是不必然的，要取决于大学的精神和风气，更取决于每位学生如何看待自己。

在这片土地上，人们通常会把大学誉为知识的殿堂，以体现其神圣性。可于我而言，这种说法近乎愚蠢。其弊病在于，视知识为学习的目的，于是学生便成了知识的容器——大多数人（包括许多教育界的人士）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
钱学森曾感慨中国的大学培养不出卓越的人才。据我所知，他除了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之外，更是一位非常专业的以忧国忧民著称的人，果然，他接着便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：“中国要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。”

这个意见充分的体现了这里的文化——人可以成为任何事物，唯独不可以成为人。正因如此，这片土地上很难出现真正卓越的人物，而这正是钱院士所忧虑的。

这也同样是我们在近代落后于欧美，我们的大学落后于国外大学的根本原因：此地物产丰盈，到处是人才，唯独不见“人”。

人是什么？

一个完善的人，必须具有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，因此人会质疑，相对论是通过质疑提出的；但人才就不会质疑，人才的本质是工具，造原子弹可以，搞相对论不行。

为什么像钱学森这样“伟大的科学家”意识不到这一点？我想或许是因为他们长期身居高位，不自觉的就站在了上帝的位置，习惯于“掌控”这个世界。

这是悲剧的根源。在这儿，把人视作工具的观念根深蒂固，生活其间的人们无力改变。因此，一个人将如何绽放，根本上取决于其如何看待自己——能否在内心深处，坚守自己人的属性：独立精神、自由思想、内在冲动、真实感受。

失去精神的独立性，必然会依附甚至攀附权威；而离开自由的思想，就只能重复别人的意见，走上他人的道路。

然而，没有规定说人生一定要如何如何，无论怎么选，无论走哪条路，这是一个人的基本自由。

如果能尊重这份自由，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，科学家会成为科学家，艺术家会成为艺术家，商人会成为商人，流浪汉会成为流浪汉；

而如果缺乏这份尊重，无论是科学家、艺术家、商人还是流浪汉，就都会成为某一种角色，这个角色具体是什么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它必须象征着成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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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幸的是，我们生活在一个缺乏这份尊重的环境中，所以成功的路上总是人满为患，人们路径一致，对于成功的评价标准难得的达成了共识。这种共识包含名校、名师、名企，包含证明“成功”的学历和知识，最后是房子车子收入，再到后来，是婚姻和孩子，这都是攀比的项目，是证明自己很成功的证据。

作为我的女儿，你大概能猜到我是不屑于这般人生的。

孩子，为了能活得轻松，增进自我的幸福感，直至现在，我都时刻对“成功”和“正确”之类的东西充满警惕。我常常问自己，事实是什么？

但恐怕我永远无法获悉绝对的事实，只是我的意识让我首先这样问，而不是去考虑这是否正确。因此我能很坦然地接纳自己的情绪，接纳自己的种种缺陷，因为它们事实上存在。我先接纳，至于是否调整，后面再看。

我的经验不见得对你有效，但我希望通过这一点来表达一个意见：无论你是否选择上大学，或在哪里上大学，以及选择什么专业，这都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你要勇敢的做出决定，并相信自己的决定，哪怕它看起来十足是个“错误”，只要你内心有这样的冲动，就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最近有位读者询问我，如果在国内上大学，文科要选择什么样的专业。此前我从未考虑过类似的问题，在十几年前，我凭着一种冲动选择了自己的专业，至今仍觉得满意和庆幸。

但我十分确信，我之所以满意，跟专业无关，完全取决于我自己。哲学、艺术、心理学、法学，这都是我感兴趣的学科，在后来的日子里，我为此投入了大量的热情和精力。

这样的投入没有太多明确的“回报”迹象，除了增进我的幸福感，让我对自己要如何度过一生越来越清晰之外，它们（我的专业）没有为我带来什么明显的象征“成功”的收获。

人各有志，我认为这样就让我感到十分的满意了。但或许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，所以这样的经验太过于狭隘，只适合用来自给自足，不适合拿出去兜售。

如果有人非要我推荐一个专业，我会推荐法学。我们这个民族太缺乏现代法律思维了，这种思维本身就很难得，会成为越来越规则化的世界中一项重要的素质。法学能让我们重新去思考道德、秩序和边界，让我们理解程序和效率是如何平衡的。

孩子，我显然不太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。如果是你问我，我可能会跟你探讨各个学科的本质是什么，但不会建议你选择什么。因为无论你选择什么，在今天这样的时代，你随时可以开启一个新学科的学习。无非是差一个学位证明，而我认为这是最不重要的东西——时代会给予证明。

专业选择还是太具体了，我又天真到不适合给出如此具体的建议，所以还是说回到大学吧。

在我看来，大学的价值不在于给出答案，而在于启发我们提出新的问题，并进而有解答的冲动。冲动是生命最强烈的张力，人类的一切知识，均因此而被创造，又因此而被颠覆，进化就是这样发生的。

我们的文化造就了我们的普遍思维，盖高楼，我们擅长且乐意；打地基，我们没有耐心。而耐心是重要的，离开长期主义，无法体会深沉的愉悦，正是这份愉悦，让人生的道路鲜亮起来。就此而言，热情和冲动就是必要的。

孩子，高中毕业之后，除非你需要，我不再给出我的建议。你的路你自己走，对于你的未来，无论你选择怎样的方向，我都会深切的祝福。